您的位置 首页 英国

“戏剧破坏分子”罗伯特·伊克

【欧洲时报申忻、汤林石编译报道】重写文本、添加对白和场景,哪怕是莎士比亚这样的原作者也可以颠覆……英国最激进也最充满激情的年轻导演罗伯特·伊克与本文作者谈论了为新时代重塑经典名著的问题。

article_img

图为罗伯特·伊克(Robert Icke)执导的易卜生戏剧《野鸭》剧照。(图片来源:《伦敦标准晚报》)

对经典戏剧进行改写 评论褒贬不一

每天晚上都以抛硬币开始。观众席上坐满了人,人群也安静下来,演员莉亚·威廉姆斯(Lia Williams)和朱丽叶·史蒂文森(Juliet Stevenson)穿过观众席,迈着庄严的步伐向前走,直到他们面对面地站到一起。两个年龄相仿,穿着几乎一模一样深色套装的女人,巧妙地审视着对方。抛硬币仪式开始前,威廉姆斯喊着“正面朝上”。然后停顿了一下。观众全都屏住了呼吸。“正面,”她又坚定地说。

这一幕是罗伯特·伊克(Robert Icke)版席勒(Schiller,德国知名剧作家)的戏剧《玛丽?斯图尔特》(Mary Stuart)每一场演出时的开场。这部戏探讨了注定要死去的苏格兰玛丽女王(Mary Queen)与她的表妹和刽子手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之间的关系。2016年,该剧在伦敦北部的阿尔梅达剧院(Almeida theatre)举行首演,2018年这部剧又转至伦敦西区上演。威廉姆斯和史蒂文森对两个主要角色都有研究,每天晚上掷硬币决定谁来扮演哪个角色。一出关于权力易主和命运独特性的戏剧在这一刻进行现场表演,无疑是有很高风险的。

31岁的伊克是英国最激进也最充满激情的年轻剧导演之一。2013年,他开始担任阿尔梅达剧院的副导演,在那里,他凭借对经典戏剧《哈姆雷特》(Hamlet)、《万尼亚叔叔》(Uncle Vanya)和《奥列斯提亚》(Oresteia)等一系列具有启示性的改编而成名。他爱挑剔、热情奔放、不受等级制度的影响,致力于颠覆传统:他说,这么多懒惰的衍生戏剧没有受到过挑战,让他感到十分厌烦。他在舞台上大胆表现,从《玛丽斯图亚特》(Mary Stuart)的保守风格,到为《哈姆雷特》提供闭路电视镜头的背景。他也乐于重写文本,添加对白、章节和场景,不管作者多么受人尊敬。“他这么做是在革新剧院。”《观察家报》的戏剧评论家苏珊娜·克拉普(Susannah Clapp)评论道,“爆破堵塞的管道,以展示如何激发主要戏剧情节……他打开了人们对舞台表演的期待。”

2012年,他创作了第一部独立的作品,当时他把《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呈现为一个偶然的故事,而不是那对命运多舛的恋人的戏剧。他先以倒叙、重拍和反事实的方式讲述了不同的结果,这让那些觉得自己了解这部戏的观众对其有了全新的看法。倘若罗密欧和朱丽叶从未见过彼此呢?如果那场打斗从未发生过呢?假如那个护士没有把信送到呢?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的改编令人厌烦——“看剧的时候让我如坐针毡。”多米尼克·卡文迪什(Dominic Cavendish)在《每日邮报》上如是写着,“闪光灯会晃瞎你的眼。”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这样的改编令人耳目一新。无论你喜欢与否,这部剧都表明了伊克有勇气重新想象这位世界上最受尊敬的剧作家的作品。

更大胆的是他对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俄瑞斯忒亚》(Oresteia)三部曲的改编。《俄瑞斯忒亚》以特洛伊战争为背景,讲述了阿伽门农(Agamemnon)为了安抚众神牺牲自己女儿后发生的一系列谋杀。许多人认为它是西方戏剧的奠基之作,然而,伊克写了一个全新的戏剧,在长达70分钟的第一幕中,不仅上演了伊菲吉妮娅(Iphigenia)之死,这一幕早在很久以前埃斯库罗斯的原著里就已经上演了,而且一开始还以家庭聚餐和小争吵展开故事情节。伊克的作品将戏作从古代世界拉到了现代厨房。“他成功的将这部戏剧在伦敦西区上演,是因为他的作品关于家庭,所以每个人都能与之产生共鸣。” 莉亚?威廉姆斯说,在这部戏剧中,她饰演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戏剧改编很成功。威廉姆斯回忆起剧中杀戮发生的那一刻,混杂着令人心酸的算计和令人心碎的温柔,所有的观众都坐在座位上向前倾着身子。“我从未在剧院中见到过如此场景。”她说。这部作品为当时年仅29岁的伊克赢得了奥利维尔(Olivier Award)最佳导演奖,但这部戏剧的票房却略逊一筹。“他既是导演又是作家。”克拉普说。“他的演讲充满韵律,且措辞辛辣。所以他会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作品。”当克拉普回顾《俄瑞斯忒亚》时,她称之为“一场毁灭……你几乎可以看到经典著作里的人物身上尘土飞扬。”

伊克最新作品是易卜生(Ibsen,挪威戏剧家)的《野鸭》的新版本戏剧,该戏剧将于今年秋天在阿尔梅达剧院上演。这部剧作创作于1884年,讲述埃克达尔(Ekdal)一家的故事——一位老朋友揭露了一段历史事件,这直接导致了一场无法言说的悲剧,从此埃克达尔一家分崩离析。从本质上讲,这是一部关于讲真话带来破坏性后果的戏剧,这部戏剧讲述了生活被颠覆的场景。“剧中主角认为有必要说出真相。罗伯(Rob)和他有点像。” 阿尔梅达剧院艺术总监、伊克的老板鲁伯特?古尔德(Rupert Goold)说道,“旧的真理被粉碎,一些东西被推翻:这算是一种革命热情,不可避免地会造成一些伤亡。”

来到剑桥 和安妮·巴顿结交

当伊克17岁的时候,一辆满载着剑桥学生的巴士停在他的学校外面,鼓励这个国家中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孩子们申请剑桥。他记得有一个大学生想讨论《威尼斯商人》,还有一些漂亮的女人在谈论诗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会尽快弄清楚的。因为如果这是你们这类人谈论的内容,我一定要掌握!”

当他来到剑桥国王学院时,伊克既困惑又着迷。他记得最初几天是“一系列必须穿西装的特殊场合”,要与唱诗班的学者、伊顿公学的学生,以及称呼父母为“爸比妈咪”的人见面。“当时,我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他解释道,“所以每个人都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但令他高兴的是,他终于“被允许对那些难以企及的事情感兴趣”了。

但有一件事他不感兴趣,那就是剑桥剧院的场景。“那只是大学里的莎士比亚作品或是别的什么。”他说道,在他说“大学”这个词的时候,仿佛从袖子里拂过什么不需要的小东西一般。更重要的是他所研究的东西。大一时,他想把重点放在詹姆士一世(Jacobean)时期的剧作家本·琼森(Ben Jonson)身上,当时他还收到鼓舞去结交安妮·巴顿(Anne Barton),她是三一学院的一名导师,巴顿既在琼森领域是个专家,又是导演约翰·巴顿(John Barton)的妻子。1961年,约翰·巴顿与彼得·霍尔(Peter Hall)共同创立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安妮·巴顿与伊克所见过的任何人都大不相同。

伊克回忆道:“她脑中似乎记着整个英国文学作品,可以随时调取。当你走进屋中,然后问‘今天过得怎么样,安妮?’她谁说:‘天冷、阴暗,且沉闷。(The day is cold,and dark,and dreary… 选自美国诗人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的诗歌《雨天》)’说完,她看着你,看你是否知道诗歌的出处。她的头脑非凡,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这让我感到敬畏。她真的很乐于把你的脑子榨干,蹂躏一番,再把你脑子装回去。”

在伊克提交了那篇有关琼森的论文之后,他依旧跟着巴顿学习了两年。后来,当伊克离开学校后,他还时常回去探望她,并一起探讨莎士比亚。而那时候,巴顿患上了黄斑变性视觉疾病,她不得不坐在那里,用几盏灯同时对着自己,以尽可能多地看清些东西。“她就像天使一样。”伊克说,“总是被灯光照着,实在是太亮了。”他们之间的这些谈话常常会变成愉快的争论,而伊克通常都会输。但是这些谈话却促使伊克有了后来的成绩。伊克记得,有一次,当他们探讨为什么在《哈姆雷特》中,克劳狄斯(Claudius)杀了自己的兄弟。这促使他问了一个他在导演工作中经常会提到的问题:“我怎样才能和剧中人物产生共鸣,这样才能试着弄明白做剧中行为是什么感觉?”

“他的思维方式与大多数导演不同”

离开剑桥几年后,伊克在阿尔梅达酒吧遇到了鲁伯特·古尔德(Rupert Goold,英国导演)。当时,古尔德是英国一家创新戏剧公司Headlong的艺术总监。他觉得伊克有趣,爱闲谈,而且显然是他的一个大粉丝——“这让人觉得很荣幸”。那次会面后不久,古尔德就在招一个新的助理,于是伊克申请了。伊克是当时最年轻的申请者,而他的面试也令人难忘。面试要求他“解构”该公司的一部戏剧,伊克做了大胆的选择——他选择了古尔德执导的经典戏剧《安然》(Enron)。伊克把剧本拆成四个部分加以分析,指出该剧结构上一个至今未被注意到的漏洞。古尔德回忆说,当时他坐在那里想:“我不知道这是个非常傲慢的人,还是个有趣的家伙。不管怎样,我要看看他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

这是一段长期关系的开始。2013年,古尔德成为阿尔梅达的艺术总监,伊克和他一起加入,并成为了副总监。他开始了解一些演员,这些演员现在经常和他合作,朱丽叶·史蒂文森就是其中之一。她还记得在剧院的一个晚会上见到伊克,那时候,他“实际上还是个男孩”。当时,伊克在后台问她是否愿意把台词从头到尾念一遍,很快他们就开始交谈起来。“我的天。”她记得当时在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趣的戏剧思维!”

前段时间,伊克遇到了一个难题:为什么剧院从未让人感动?为什么即使是在第七次观看《白宫风云》(West Wing)时,他也会为其流泪,而对《哈姆雷特》或《李尔王》却无动于衷?“为什么在剧院里我经常产生礼貌、恭敬地无聊感?”

在追求“不无聊”的过程中,伊克多次游走在“好品味”的边界线上。当他根据奥威尔(Orwell)的小说《1984》改编的剧本在百老汇首演时,《纽约时报》的评论员警告道:该剧的虐待场景“足够生动,接近于色情片”。但是,让戏剧活起来不仅仅是舞台效果的问题。伊克将改编一部老剧的过程比作为出国旅行寻找合适的插头,他曾经告诉《卫报》,“你必须找到能让现在的电流流动的适配器。”

通常,这是一个定位人性的问题,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2017年,当他执导安德鲁·斯科特版(Andrew Scott,英国男演员)的《哈姆雷特》时,两人努力消除该剧的浮华和壮观感。伊克说,在大多数作品中,台词是“直率的教会式的”。“当你读出一句话,随你自己的意愿和习惯去调节重音。”他称之为亚历克萨·莎士比亚(Alexa Shakespeare)。“你不必说‘把地图给我!’”他大声说道。“把地图给我。”他换成温柔的语调,并轻点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这是现代英语。是什么奇怪的文化包袱让我们非要咆哮出这位作家的作品呢?”

article_img

图为罗伯特·伊克改编的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的法庭戏剧《俄瑞斯忒亚》(The Oresteia)剧照。《俄瑞斯忒亚》三部曲首演于公元前458年,重述了俄瑞斯忒斯的古老神话。(图片来源:罗伯特·伊克官网)

格兰德奇回忆起了那次戏剧生产的影响。“我以为我不想看到另外一种样子的‘哈姆雷特’。”他说,“我已经看了无数次,也曾执导过这个戏剧。”他只是出于忠诚才“勉强”自己向前一步。这很有启发性。“看到有些台词你会想,‘是你刚刚补充的吗?’”他说。他被该剧的开场白惊呆了——“谁在那儿?”——经过全新安排:在伊克的版本中,这些台词从蜂鸣器中发出回声,就像是电影屏幕上看到的一般。这句话的紧迫性使这出戏充满了活力,也使台词摆脱了传统的重压。“他的思维方式与大多数导演不同。”格兰德奇说。

《野鸭》是易卜生自己的写照

对于伊克来说,在考虑是否要拍摄一个戏剧时,最重要的问题是,“中心问题是否足够生动?” 今年早些时候,他开始创作易卜生的新版本《野鸭》(The Wild Duck)。《野鸭》讲述了埃克达尔一家是如何被一桩婚外情的曝光所拆散的,剧中女儿的生父身份受到了质疑。在伊克看来,在这个MeToo运动如火如荼、同时充斥着无数假新闻的时代,易卜生这部关于性操纵、过去的罪恶以及隐瞒真相的戏剧值得进一步探索。伊克反复质疑着这部剧所传达的思想,尤其是关于我们是否乐于知道真相的问题。“《野鸭》给出的答案是‘不’。” 他说,“它想传达的是,真相是具有破坏性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夏,当时离开演还有10周时间。伊克只完成了剧本的初稿,完全没有感受到时间的压力。他把初稿发给了一群精选的读者,并通过WhatsApp向他的演员们提供读者反馈的“花絮”。与此同时,他不断地修改自己的手稿,埋头研究戏剧中的生活。

当伊克工作时,他发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后门:就是剧作家自己。18岁时,易卜生在格里姆斯塔德的一家药店当学徒,当时他和一名比他大10岁的女仆有染,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汉斯(Hans)。虽然他一直在经济上帮助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在艾克的版本中,《野鸭》是易卜生对自己所隐藏真相的辩解。伊克对这部戏所改写的版本是:“去证实一个谎言,这部戏一夜复一夜地卖给观众。这个谎言掩盖了他作为父亲的真实样子:这个谎言不断告诫你保持沉默,告诉你真相是有破坏性的,腐败最好被掩埋——《野鸭》就是一个谎言。” 他认为自己对该剧的演绎“更加现代,更加清醒”。

9月下旬一个温暖的星期五,那只填充鸭子还是摆放在阿尔梅达的走廊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伊克身穿黑色套头衫和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橙色运动鞋,在音响设计师汤姆·吉本斯(Tom Gibbons)的陪同下出现在彩排现场。就像他所有的作品一样,伊克将这部戏转移到了现代。在他面前,布置着一个类似于家庭住宅的道具: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一把扶手椅,米色窗帘,还有一张餐桌。那个周五,彩排进入了剧中最令人情绪激动的一幕,这是剧中自婚外情曝光以来,吉娜和詹姆斯·埃克达尔(Gina and James Ekdal)夫妇之间的第一次对峙。

戏剧本质上“就像音乐”

直接看着伊克执导戏剧就像是在观察筑巢一般,他带着一种苛刻和本能。伊克总是来回踱步,说话声音低、语速快,但表述精准。伊克蹲在地板上,伸出双臂,好像在指挥。当桑迪·丹尼(Sandy Denny)的原声版《天黑之前》(By the Time it Gets Dark)开始播放时,扮演埃克达尔年迈父亲的尼古拉斯·法雷尔(Nicholas Farrell)走上前来开始说话。“我不知道他们第一次是从哪听到这首歌的。”他说道,“但这是孩子们在婚宴上的第一支舞曲。” 当他说话时,由林德赛·马歇尔(Lyndsey Marshal)和爱德华·霍格(Edward Hogg)扮演的詹姆斯和吉娜开始跳舞。

一时间,只有丹尼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我们听到哪里了?”伊克问吉本斯,而吉本斯正在为这首歌的播放时间计时。“14秒。”吉本斯说。“继续播放。”伊克迅速地指示到。对于他而言,文本和旋律一样引导着他。有一段时间,他对一出戏的“自然长度”这一概念着了迷。当他执导《1984》的时候,他发现整出戏如果时长控制在1小时39分钟时“很美”,如果是1小时40分钟,他认为还可以,而如果这出戏到1小时42分钟时才结束,他便感觉有点太长了。晚上,演出开始时,当他们到达最佳点时停止,观众会安静地坐上30秒,然后鼓掌。而如果时长在1小时42分钟,观众会立刻鼓掌。“当他们演绎1小时39分钟的时候,演员很喜欢那种效果。”伊克说,“他们会在站在黑漆漆的舞台上,感受着那种安静。”

过了一会儿,霍格抱起马歇尔,坐在扶手椅上。她将头靠上他的脖子依偎着他。伊克在布景周围走来走去,从各个角度对它进行评估——绕桌子走一圈需要走多少步,怎样走到扶手椅处,如何把歌曲和动作、台词联系起来。吉本斯打着拍子。伊克扬起脸。“现在我演到了30秒倒计时,对吧?” 伊克是在身体力行的向年轻导演们灌输他的理念:语言既关于节奏和声音,也关于感觉,戏剧本质上“就像音乐”。

(原文来自经济学人副刊《1843》,本文作者:Laura Barton,译者:申忻、汤林石,授权发布。英文原文请见《1843》官网 www.1843magazine.com)

(编辑:秋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