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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炊事兵物语——鲨口余生

 牛小切士兵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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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武昌丸”号沉没在南中国海,又是热带,但就季节而言毕竟是冬季,深夜的海水依然让人感到寒冷。在细微的波涛声中,我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喂!”那一瞬间我两眼发光,就像垂死之人重新活过来一样,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我集中注意力,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从几个方向都传来了呼唤声,在涛声中若隐若现,太好了!还有其他幸存者,他们都在相互呼喊。我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也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起来:“喂!喂!”原本静谧的夜晚突然变得喧闹起来,从喊声听起来大家都还很有精神,声音有近有远,但是只闻声而不见人,只是彼此呼唤,并没有聚在一起,看来幸存的乘员们都抓着可以浮起的物体漂在海面上。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着实亢奋了一阵儿,有人唱起了带点色情味道的篠山民谣,还有人用自暴自弃的声调唱起草津民谣,我注意到没有人唱军歌。在这个沉船的夜晚,一场漂流的音乐会开始上演,不过持续时间并不长,没过多久歌声就消失了,海面又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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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海上刮起了风,海浪也渐渐变大,翻涌不止。我感觉身体开始发冷,想爬到竹筏上,却发现一个人很难控制平衡,只要一个小浪打过来,竹筏就会翻覆。我尝试了几次,都被打翻到海里,最后只好放弃了,还是把手搭在竹筏上,身体泡在海里感觉更舒服些。竹筏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我的身体也随之浮动,那种感觉让我联想到躺在摇篮中的婴儿,很容易让人产生睡意,但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睡着。

在漂流的过程中,附近的幸存者纷纷游过来,聚拢到竹筏周围。起初我还很高兴能有人来作伴,可是眼见抓住竹筏的手越来越多,我不禁担心竹筏会不堪重负而沉没,但我又不能让其他人离开,只能在心中默念:“不要再过来了!”大概在沉船一两个小时后,“我的竹筏”已经满员了。虽然看不清大家的表情,但能感觉到每一个人在抓到竹筏时都松了一口气,想来竹筏比他们之前依靠的漂浮物要可靠得多,至少能让疲惫的身体轻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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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里泡了几个小时后,幸存者们原有的精气神一点点地消失了,早就没有人唱山歌民谣了,全都在阵阵寒意的袭击下瑟瑟发抖,我也第一次体会到牙齿打架的感觉。冰冷的海水将身体的热量带走,令我全身打抖,特别是牙齿抖得厉害,上下牙齿无法闭合,在抖动中相互撞击,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在暗夜中清晰可闻。我环顾四周,大家都和我一样,冻得已经说不出话了。那一刻,我无限怀念往日“武昌丸”号那张破旧的硬板床铺,还有最后那顿晚餐吃到的年糕红豆汤,那味道可真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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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原本平和的大海也变得暴躁不安,不时有大浪来袭,满员的竹筏屡屡被打翻,所有人都被冲散,然后又奋力划水,重新抓住竹筏,但没过多久同样的事情又会重复发生。在与海浪搏斗了几个回合后,我发现每次翻覆竹筏上的人都会减少一些。我记得在满员的时候在我旁边有一个光着膀子的水兵,可能是机关科的士兵,但在几次海浪冲击后,他就消失了。当晚海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人脸都看不清,身旁是什么人彼此都不知道,只有由于那个机关兵光着上身,所以我才有印象。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努力对抗寒冷的同时,睡意也愈加强烈,不少人已经昏昏欲睡。我只知道我旁边有一个面熟的看护兵曹,他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我在困倦中隐约听到他多次阻止大家睡过去:“大伙儿都不要睡着啊!醒一醒!”在那种身体忍耐力接近极限的状况下,各人都自顾不暇了,这个精力透支的看护兵曹还尽职地大声提醒,想必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吧?总之,当时身体浸泡在海水里,身上的热量被一丝丝带走,又没有取暖的方法,已经很难保持清醒了。我只希望海水能够静止下来,每次有海浪打过来,都能感受到一股寒流刺激着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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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也和我一样,现在只能考虑自己,没有人关心谁被海浪冲走了,更没有人会离开竹筏去寻找失踪的战友,自己的性命自己守护。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有一半人好像已经睡着了。我心里很清楚,一旦昏睡过去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当时,我想起在海兵团时教班长曾经教过我们:“感觉到寒冷时就用力收腹!”我尝试了这个方法,但根本不顶用,睡意没有丝毫减退。我又想到数星星,可是也没有坚持太久。后来有人问我,在漂流时都想些什么,是否想起家乡和亲人,说实话完全没有,我当时只有一个信念,嘴里一直在小声叨念着:“绝不能死在这里……”

用力收腹,不行,数星星,也不行,身体感觉越来越冷,眼皮也越来越沉重,真想闭上眼睛睡过去,全凭一股求生的欲望强撑着。在漂流了几个小时后,我突然间感到下腹部涌起一股暖流,好像抱着暖炉一般温暖,全身仿佛都要融化了。在那一瞬间,我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并且意识到那股暖流其实是自己的小便。我从来不知道尿液是如此温暖,或者说我从未察觉到这一点,自从成年后我很久没有尿在裤裆里了。漂了这么久会有尿意也属正常,但在无意识中排出的小便竟然温柔地抚慰着我的身体……

恢复意识的我急忙强行止住小便,要是现在就全部排完的话真是太浪费了。虽然那股暖流从下腹部上升到胸部就消失了,但已经让我十分受用了,我心里打算着一定要省着点用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在同样憋尿,但我想现在排尿跟晚餐的年糕红豆汤有关,当时每个人分到的份量都不是很多,估计没有多少尿吧。我很庆幸自己在主计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所以现在才能享受到特殊的“恩惠”。尽管我很想憋住,但膀胱里那“高贵的暖水”已经所剩无几了,不待再次蓄满,我就忍不住排完了。

或许正值潮汐时刻,海浪变得更加汹涌澎湃,在“武昌丸”号沉没位置附近漂流的乘员们也被冲散了,彼此间逐渐远离。除了竹筏上的人之外,我的视野里已经看不到其他幸存者了,我们就这样孤独地漂在海上。所有人都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附近的护航舰身上。不知是否因为过于疲惫,没有人提到护航舰,可是我心里每分每秒都盼着天亮,盼着护航舰赶来营救。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护航舰是否也遭到了美军潜艇的攻击,周围除了海水看不到任何船影,这样的漂流还要持续多久,我们能否坚持到最后,心里毫无底气。竹筏在多次翻覆和海浪冲击下已经有所松动,但是没人还有力气将松开的藤条重新绑紧。

在沉船后大约四个小时,当我用尽各种方法与困意抗争时,我突然感到右腿像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似的剧烈疼痛,如果在平地上肯定会跳起来。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摸,惊恐地发现右腿膝盖上方有一块肉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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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恐惧由心底扩散到每一根神经,我扯开喉咙大喊起来:“有鲨鱼!”与其说喊不如说是悲鸣,将其他人都惊醒了。与此同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家使劲蹬腿!”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全力蹬腿,尽量让身体靠近水面,在竹筏周围激起一圈水花。本来每个人为了抵抗寒冷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是鲨鱼的威胁让大家又生出新的力量。

我左手扶着竹筏,右手按压着比手掌还要大的伤口,可以感觉到失血相当多,鲜血从血管中喷涌而出,感觉手掌好像按在打开的水龙头上。很快,我的整条右腿开始变得麻木而沉重。过了一阵儿,好像没有人再被咬到,竹筏上的气氛恢复了平静,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大家都没有力气蹬腿了。光线昏暗,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想必和我一样,正带着阴郁的眼神拼力抓紧竹筏。没有人说话,我也只是叫了一声“有鲨鱼!”,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经受了重伤。我知道,就算我说出来也不会得到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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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在海兵团接受的急救训练,在遇到大出血的紧急情况下,要用绳索扎紧伤口附近靠近心脏的身体部分。当时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知道手不能离开竹筏,于是,我将右臂伸进已经散开的竹筏空隙中,让竹子贴紧我的腋下胸部右侧,然后用获得自由的双手撕扯身上的无袖背心。可是,在水中做这件事相当困难,这件纯棉背心怎么也撕不破,但是我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尝试,终于撕开了几个口子,我用力硬扯,或者把手伸到背后拉拽,好不容易撕下了几块碎布,然后在水里摸索着将碎布打结,制成一条应急止血带。最后,我计算着竹筏摇晃的间隔,用力将止血带紧紧扎在右大腿根部。这个方法或许起了作用,我感觉出血变少了。

在多少控制了大腿的伤势后,我的意识开始变得一时清醒,一时模糊。在朦朦胧胧之中,我看到了前来营救的驱潜艇。那时天色已经大亮,在我眼睛里驱潜艇的舰首笼罩着一圈明亮的霞光,就像印象派画家的绘画。我就像做梦一样,心中充满了获救的激动,但随后就失去了意识,昏死过去。当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抓着从驱潜艇上抛来的绳子,但是浑身无力,只能由舰上的人将我一点点地拉上去,还没等到达甲板,我又陷入昏迷。驱潜艇甲板的坚硬触感使我苏醒,只听到有人说道:“喂!这家伙受伤了!”随后我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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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眼睛再次睁开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驱潜艇的轮机舱内,身体下面垫着毛毯。或许是为了缓解浸泡和失血后的失温症状,帮助我恢复体温,驱潜艇乘员们在发热的铁板上铺了几层毛毯,然后将我放在上面。透过毛毯我能感受到引擎的震动,耳边响着机械运转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躺在轮机舱的哪个部分,只能看到舱室顶部的天窗上有两三个水兵正朝里面观望,小声地聊着什么。

我听到有人叫道:“喂!高桥醒过来了。”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我之外,这里还有两三个“武昌丸”号的幸存者。在意识恢复的同时,我也感受到周身剧烈的疼痛,我朝腿上看去,那里已经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从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色的绷带,就像一面日之丸旗似的。在我的脚边,几个水兵正从湿透的钱包里把纸币拿出来烘干。我全身只穿着兜裆布,我的防暑服已经干了,正盖在我的肚子上。轮机舱的几个水兵只是按照命令行事,并非刻意在照顾我。不一会儿,驱潜艇卫生科的一名下士官来到轮机舱,见我已经苏醒,就命令道:“你们几个,把伤员送到病房去。”看来他们都在等待我恢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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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自己爬起来,但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任由其他人把我抬走。他们的动作很粗鲁,让我的腿伤疼痛加剧,直冒冷汗。驱潜艇的通道很狭窄,抬着我的水兵在舷梯上爬上爬下,想必也很辛苦。然而,我更觉得难受,腿上的伤痛几乎让我晕死过去,每动一下都痛得要命,更何况还被人抬着头和脚。在前往病房的途中,身体经常受到碰撞,有时脑袋也会碰到硬物,增加了我的痛苦。不过,看到抬我的水兵尽量小心地不刺激我的伤口,我也只能把“痛”字吞到肚子里去了。相比身体上的疼痛,我更在意心理上的羞耻,很想把从兜裆布里露出来的“小弟弟”遮盖起来。尽管驱潜艇上没有女性,全是一帮大老爷们,没什么害臊的,但我总觉得不成体统。

在一番折磨后,我终于到达病房,躺在担架似的病床上,类似于低等卧铺车厢的床铺。这时一个主计科水兵走到床前问我:“要是想吃什么东西,请跟我说。”当时,我特别想吃甜的东西,于是说道:“请给我拿碗白粥来,上面多撒些白糖。”那个主计兵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他大概不知道我也是主计兵出身,以前是煮过病号饭的。他没有多说什么,答了一声“是”,就转身出去了。在漂流时,我喝了不少海水,现在喉咙像火烧似的。过了一会儿,那个主计兵按照我的吩咐拿来一碗加糖的白粥,那种美味令我终生难忘。

吃过东西后,我感到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搭救我的驱潜艇正直接开往西贡,航速很快,从舱口能够听到呜呜的风声,这让我想起在“雾岛”号厨房里进行炊事作业的时光。我还想到,如果此时这艘驱潜艇也遭到攻击的话,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是必死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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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海军14号驱潜艇,“武昌丸”号的幸存者就是被驱潜艇救起的。

 

后来,我从其他幸存者的口中对那晚的遇袭过程有了大致的了解。当晚,“武昌丸”号被一枚鱼雷击中了舰首左舷,所幸中雷位置远离我所在的右舷中央。据说左舷的了望员发现了两条鱼雷航迹,“武昌丸”号立即右满舵转向,避开了一枚,仍被另一枚击中,要是能提前五秒转向的话或许能全部避开。这不能怪了望员发现得晚,实际上是这艘又慢又破的船命数已尽。我想“武昌丸”号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谨慎的监视。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再晚一点发现危险,两枚鱼雷都将命中船体中部,就会像科雷吉多尔岛的那艘驱潜艇一样断成两截,也许不到一分钟就会沉没,乘员们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我听说“武昌丸”号的130多名乘员中只有23人下落不明,想来大部分人都生还了,其中负伤的只有我和一名断了肋骨的兵科下士官,他的居住区正好在中雷的地方,整个舱室里只有他一人幸存,我当时以为那个居住区的人都死光了,没想到还有人活下来。

在漂流中我被鲨鱼咬伤了右大腿,这是我加入海军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负伤,对此海军省的公报是这样记述的:“乘‘武昌丸’号在南中国海与敌潜艇交战时右大腿负重伤。”从字面看会给人一种在英勇战斗时被鱼雷破片击伤的印象,似乎是可以拿来吹嘘的资本,但是那些没有亲身经历战争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谎言,我连潜艇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连腿上的伤是不是鲨鱼咬的都不能肯定,因为我也同样没有看到鲨鱼。后来,有些家伙拿我的腿伤开玩笑,有的说是海蛇咬的,还有的说是青花鱼,不一而足。总而言之,海军公报总是给外界制造出一种勇猛敢战、慷慨牺牲的假象,虽说有很多人是在沉船后被鲨鱼咬死的,但这种死因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公报中的。在我看来,战争就是制造谎言和被制造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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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丸”号带着我对菲律宾的记忆沉没在南中国海的海底,幸存者几乎没能从船上带出任何私人物品。我在三宝颜和霍洛岛上岸时,曾经收到当地女子赠送的刺绣枕套和手帕,我一直小心地收藏着,打算作为纪念品带回日本,没想到都随着“武昌丸”号的沉没消失在大海里。我听说在失踪者中,居然有人竟是为了取回自己的军刀而失去了逃生机会!虽然因为军舰被击沉而殒命算是海军军人的宿命,但是“武昌丸”号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战局恶化造成的,应该归咎于海军高层对战争指导的失误,我不由得为那些化为海中碎藻的战友叫屈。

驱潜艇到达西贡后,乘员们用担架把我送到当地的海军医院,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武昌丸”号乘员的消息。对于海军而言,军舰只是暂时的容身之所,离开军舰就很难与同舰乘员再次相见,就算是曾经生死与共也仅限于当时当地。躺在西贡的医院里,我知道不会有人来看望我,舰长是生是死,当时一起抓住竹筏漂流的乘员们又在哪里,我是不会去想的。医院里都是些不认识的海军伤员,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他们也不知道我的遭遇,虽然彼此陌生,但还是要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西贡海军医院的庭院里种了很多高大的绿树,环境很安静,但偶尔会被外界的声音所打扰,比如隔壁举行葬礼时的哀乐声会传到病房里。我一直认为,如果不是鲨鱼嘴下留情,也许就会举行我的葬礼,我也就没有机会写下自己的战时记忆了。(终)

 

编后记:从今年1月中旬至今,经过历时近半年,连续34期的推送,前日本海军主计兵高桥孟的《海军炊事兵物语》连载完结。无可否认,高桥作为日本海军的一员,是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侵略战争的参与者,但同时他也是众多在历史潮流的裹挟下被投入战争漩涡的日本普通人的代表。在这本书中,作者以平实率真、细腻动人、不失幽默的笔触记述了自己从1941年1月加入海军到1944年1月沉船受伤的军旅生涯,对于二战时期日本海军基层士兵的生活,尤其是炊事兵的工作实况有着细致的描述,披露了很多鲜为人知的细节和内幕,同时作者对自己的内心也进行了深刻剖析,对于日本海军的种种弊端给予了讽刺和抨击,让读者从一个非常独特的视角感受那段不应忘却的历史,具有很高的可读性,这也是本号坚持将其编辑推送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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