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切士兵的餐桌
昭和18年(1943年)12月,战局迅速恶化,“武昌丸”号不再执行闲庭散步似的的巡逻警备任务,而是奉命在马尼拉和越南西贡之间从事物资运输任务。我的生活也由此发生了180度的巨变,那种终日望天看海混日子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天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全舰乘员都和谨慎得有些神经质的T舰长一样,变得战战兢兢的。我表面上还是一副悠闲模样,可内心完全不是那样,充满了焦虑和担忧,特别是在晚上总是胡思乱想:“要是中了鱼雷,我是死是活……”“如果直接命中的话,我也就完蛋了吧……”“左舷被命中的话,我能逃掉吗……”“那些了望员有没有仔细地监视海面……”等等,由于思虑过多,甚至整夜失眠。
“武昌丸”号的乘员大约有130人,好像各科都没有使用吊床睡觉。我之所以说“好像”,首先,特设炮舰“武昌丸”号虽然之前是商船,可如今加入了“高贵”的帝国海军成为名副其实的军舰,只要是军舰就必须有吊床;其次,虽然“武昌丸”号不像人员众多的战列舰那样军纪严苛,可是我已经养成习惯,没事的时候也不会去其他科的居住区闲逛,所以也不是很确定舰上是否使用吊床。
“武昌丸”号原先是客货两用轮船,在被军队征用后船上的客舱自然成为官兵的住舱,由于乘员人数低于这艘船的载客量,所以居住空间非常宽敞,相比正规军舰算是一个优点。住舱自然按照官阶高低分配,舰长等军官住一等舱,下士官兵住二等舱和三等舱,值得注意的是,按照海军的规矩,军官住舱可以称为舱或房间,而下士官兵的住舱以居住区称呼。我所在的主计科居住区就是位于舰体右舷中央的二等舱,是一座六人间,室内有三张木制高低铺,但只住了两个人。我和战友睡在靠近门口的铺位上,我在上铺,他在下铺,剩下两张空床用来放置行囊和私人物品。
“武昌丸”号的主计科包括我在内共有4人,包括两名下士官和两名水兵,我的军衔最低,当时是一等主计兵。我是主计科里唯一的经理兵和拥有特技章的人,但终归是下级兵。虽然炊事作业已经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但身为主计科乘员如果不去厨房帮忙的话,下士官和上级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所以尽管不太情愿,还是要经常去厨房露个脸,做做样子。相比“雾岛”号每天要做上千人的饭菜,“武昌丸”号这一百多号人的炊事作业实在是小菜一碟,熟练的主计兵可以轻松搞定。
“武昌丸”号航速慢,从马尼拉到西贡要航行好几天,而花费的时间越长,意味着夜间航行的次数就越多,而每次夜航我都心惊胆战。谨小慎微的T舰长当然不会拒绝驱潜艇的护卫,不过,驱潜艇的航速更快,让它们配合“武昌丸”的龟速航行应该觉得很吃力吧?“武昌丸”号执行运输任务需要横穿南中国海,那里已经是美军潜艇的乐园,非常凶险,自从经历了科雷吉多尔岛潜艇袭击事件后,舰上所有人都对潜艇异常敏感,打起十二分精神进行警戒,当时只是防备潜艇,还不用担心美军飞机的空袭,可是我们已经意识到日本海军失去了制海权,很难保证航行安全,我们害怕得连睡觉都穿着防暑服。
不过,在即将进入西贡港的前夜,大家都忘却了连日的恐惧,专心准备上岸。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而当时法国与日本并非交战国。由于西贡港驻有法国海军部队,所以上级特别下达指示,要求注意仪表举止:“上岸时穿着第二种军装,西贡驻有法国海军,务必注意形象,不要损害日本海军的威容……”第二种军装就是白色夏装常服,自从抵达菲律宾后就很少穿了,在马尼拉或三宝颜等地上岸时也穿着凉快的浅褐色防暑服。上岸的消息让所有人都非常开心,纷纷拿出许久未穿的白色水兵服,用各种方法将衣服上的褶皱弄平,有的用茶碗当熨斗反复摩擦衣服,有的用啤酒瓶来回滚动,除了整理衣物外,还要把胡子剃光。年轻的水兵们在入港前夜心情激动,早就把战争抛诸脑后。
西贡位于湄公河三角洲上,从马尼拉航行到湄公河口需要四个昼夜,此后溯流而上才能到达西贡港。河口地带水道曲折,浅滩众多,如果不熟悉航道很容易搁浅,所以进出西贡的日本舰船都需要法国方面派来的引水员引导入港。“武昌丸”号也是如此,在河口外停船,等待法国引水员的到来。
下级兵们事先并不知道引水员的事情,当我们看到有联络艇横靠在舷侧,一个外国人沿着舷梯走上来时,还以为“武昌丸”号被美国人俘虏了,内心惊慌不已。那个法国引水员似乎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走上甲板,就像在自己国家的船上一样,吹着口哨前往舰桥。T舰长像迎接上级一样把引水员带进舰桥,由值班的下士官掌舵,舰长则成了翻译,将引水员用英语下达的口令翻成日语。法国引水员时而命令全速前进,时而命令左转或右转,引领着“武昌丸”号在弯曲的河道里平稳地航行,乘员们紧张的心情也渐渐松弛下来,除了值班人员外,闲暇无事的人都站在甲板两舷,眺望着河岸上的风景。我们这些下士官兵没见过多少外国人,当看到那个白人站在舰长的位置上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感到极为不可思议。
从河口到西贡港需要航行三个半小时。当“武昌丸”号在西贡港栈桥旁停靠时,我由衷地被法国引水员的操船技巧所折服,他先是指示以微速航行,在舰首距离栈桥还有一段距离时下令“停止”,接着又命令“倒车”,利用船只的惯性稳稳地停在泊位上。整个过程毫无停顿,非常完美,可谓神乎其技,让我们惊叹不已。相比之下T舰长的操纵水平就蹩脚多了,就像上次停靠菲律宾港口时,在距离码头还很远就下令微速航行,进港期间还三番五次地下令停船,让我们的心情也忽上忽下,船久久不能靠岸,早已做好上岸准备的乘员们急不可待。法国引水员给我留下了奇怪的印象:从整个领航过程看,他没有因为不是本国船只而敷衍行事,但他在工作时的态度总让人感觉漫不经心,他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哼着小曲,当时从我的角度看很是费解。
从马尼拉至西贡这条航线,只要进入湄公河口就算彻底安全了,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因为不必担心会有鱼雷射过来。我已经习惯了“武昌丸”号的生活,但除了在港口停泊外,我从来没有睡踏实过。在航行时,如果不是热得难以忍受,我绝不会脱掉上衣睡觉。我所在的住舱位于下甲板,靠近水线,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我总觉得会有鱼雷拖着白色航迹,悄无声息地向我冲过来。要是右舷被鱼雷命中,我的住舱将首当其冲。不过,至少这里靠近通往上甲板的楼梯,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迅速逃到甲板上,那是我唯一的生命通道。
每到晚上,“武昌丸”号就会实施灯火管制。乘员们躺在床上,就算睡不着也很少聊天,只是各自拿出珍藏的家书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成家的人会偷偷地拿出妻子的相片仔细端详。海上的夜晚非常安静,只有低沉的引擎声震动着床铺,或者从通道隐约传来的涛声。
西贡的街道绿树成荫,也很安静,有着与马尼拉不一样的风情。在饭馆酒吧里,身穿奥黛(越南女性的传统服饰——编者注)的女侍者沉默寡言,与喜欢唱歌、热情活泼的菲律宾姑娘相比,越南的姑娘们更加文静而矜持,而且言谈举止间会让我们觉得像日本女子。她们喜欢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等待客人,当地人对好女孩的评价标准就是“会针线活就好”。
上岸的时光美好而短暂,“武昌丸”号很快就踏上返回马尼拉的航程。我们在这条航线上平安地往返了两回,但是最终难逃劫数,我记得是在第三次出航时被美军潜艇击沉的。
现在回想起来,“武昌丸”号在沉没之前,我隐隐之中似乎已有预感。那是我们抵达西贡的前夜,与以往一样,不值班的乘员都在做上岸的准备,大家兴奋地闲聊着。主计科居住区的氛围有点儿反常,一向不爱聊天的下士官也主动找我攀谈:“高桥,你有兄弟姐妹吗?”“入团前你干什么工作?”我们聊起各自的家乡,这种话题很容易勾起思乡之情,对于四海为家的海军军人来说不是合适的话题。那时,我早已习惯不与外人聊私事,除非是非常亲密的同年兵。所以,那晚的聊天很是少见。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聊的全是过去生活的回忆,没有谈到任何有关将来的事情。当时的海军下士官兵中几乎没有人抱着平安退伍的想法,虽然不知道将来战局会变成怎样,但多多少少已经感觉到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愈加不利。是胜是负不是我们下级兵需要考虑的事情,我们只想着平安度过今晚,好好享受明天上岸的美好时光,而“武昌丸”号之后还要继续难以预测的航行……
那晚我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索性起床去甲板吹风,竟然碰到了通信兵Y,他比我年轻,也曾在专业学校进修并获得了特技章。Y与我就像脾性相合的同年兵,上岸时我俩经常结伴出游。那晚我们靠着栏杆聊天,具体聊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不约而同地谈起往事,而且聊得很起劲。当晚没有月光,夜光虫的光亮在黑暗的海上显得特别亮,映照着起伏平缓的波浪,泛出一层层的光晕,那种景象至今仍浮现在我眼前。
“武昌丸”号是在昭和19年(1944年)1月下旬的某个夜晚被鱼雷击中的,大概是日本时间深夜11点之后。我记得那天晚饭有平时很少吃的年糕红豆汤。就寝时我只把防暑服的上衣脱下来放在枕边,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咚”的一声巨响,床铺受到剧烈的震动,那一瞬间我感到身体浮在空中,而下一秒我就从上铺滚落到地上。
“是鱼雷!”我的直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一把抓起上衣,双脚同时蹬上鞋子,飞快地跑上甲板,这条逃生路线我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演练了无数次。“准备爆雷战!”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声发令,可是我头也不回地奔向舰桥,中雷后不到一分钟我就抵达自己的岗位。可是,从舰桥的窗户我看到舰首已经开始下沉,还听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在黑暗中可以看到白色的海浪正冲刷着甲板,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可怕的声音。
“全员弃舰!”昏暗的舰桥里传出T舰队悲痛的声音,他高喊着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我感到舰体正在倾斜,慌慌张张地跑下舰桥的舷梯,习惯性地往甲板下的居住区跑,但是当我发现双脚踏进海水里时,吓得跳了起来,又重新沿着舷梯跑回上甲板,来回不过两分钟时间。“武昌丸”号的救生艇位于烟囱附近的上甲板处,我条件反射似地跑向那里,周围很暗,我看不清楚甲板上的情况,似乎有很多人影正涌向救生艇,可是居然没有人解开固定小艇的绳网,急于逃命的人争先恐后地爬上去,可是解不开绳网,救生艇放不到海里,一切都是徒劳的。
我突然注意到脚边有竹筏,之前停泊在高雄时乘员们从岸上弄了些竹子,用常春藤捆扎成几个长2.5米、宽1米的竹筏,作为备用救生器材。在制作时就考虑到紧急情况下可以快速推到海中,因此没有将其固定在甲板上,只是简单地叠放在那里。虽然竹筏相对较轻,可是一个人搬动还是很费劲的。我不假思索地抬起一个竹筏的一端,同时感到有人搬起了另一端,我看不清是谁,但可以肯定他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我们俩也不言语,更没有相互打招呼,一言不发地合力将竹筏抬起,用力从舷侧抛到海里。此时海水距离上甲板大约3米左右,我站在舷边观察着竹筏的位置,当海水没到脚下约1米处我才跳进海里,迅速游向竹筏,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大概距离舰长下令“全员弃舰”不过三分钟。
从鱼雷命中到跳海逃生,我几乎完全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行动,舰长怎么样了?主计科的战友有没有逃出来?我一无所知,直到抓住竹筏我才回过神来。说实话,在我定下心时首先想到是终于可以摆脱平日里那些烦人又挂心的案牍文件了,可是很快我就想起要尽量远离沉没军舰的警示,我非常担心竹筏会被卷入沉船的旋涡中,我单手扶住竹筏,手脚并用地拼命 划水,企图远离逐渐没入海中的“武昌丸”号,可是竹筏好像一直在原地不动,总也划不远。
我心怀恐惧地回头望向“武昌丸”号,它已经成了倒栽葱,三分之二的船体没入海中,舰尾竖立在海面上,星空映衬出它黑色的剪影,引擎还在运转,螺旋桨咔啦咔啦地旋转着,那声音似乎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伴随螺旋桨的空转声,“武昌丸”号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消失在海平面上,大海重归平静,直到此时我才发现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帮我抛下竹筏的那个水兵怎么样了?他是谁?那时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抓住竹筏?这些疑问至今也有没有答案。
“武昌丸”号从被鱼雷命中直至沉没,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时间,即使已经完全被海水吞没,我在一段时间里仍然觉得它就在不远处,过了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船已经沉没了。我双手紧紧抓住竹筏,随波逐流,刚开始并不觉得寒冷,虽然身体浸泡在海水里,可我觉得防暑服上还带着床铺的余温。我在波浪间漂浮着,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一个人,我突然不安地想到:不会只有我一个幸存者吧?夜幕下的大海依然静谧,仅有轻柔的涛声,除了天上的星星,我既看不到人影,也看不到船影,不会连护航的驱潜艇也被击沉了吧?想到这些,我感到非常害怕。
PS:“武昌丸”号于1944年1月26日夜在西贡外海被美国海军“马鲹”号潜艇击沉。
下期预告:“武昌丸”号沉没时,高桥跳海逃生,利用一个竹筏漂浮在海面上,之后陆续有幸存者聚集到竹筏旁。他们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寒冷、绝望还有鲨鱼的威胁折磨着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