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州日报记者 李艺
瞒着父母,18名平均年龄16岁的上海青少年结伴离家来到温州,他们给自己这个集体取名为“上海小小流动剧团”。在温州市区中山公园内的中山纪念堂住下后,他们开始连续3个月奔忙在温州市内和乡村演出戏剧。这事在温州成了新闻,温州各家报刊争相对这个剧团追踪报道,在报道中称其为“小小”……
81年的光阴倏忽而过,当60多岁的张岱和余晓晨今年专程从北京赶到温州市图书馆期刊资料室,通过查阅1938年4月到7月期间出版的《浙瓯日报》《温州日报》《游击》《生线》,了解到诸多“小小”在温州演出革命戏剧宣传抗日救亡的细节之时,她们感到心脏加速了跳动。作为“小小”的孩子,为这一刻的到来,她们已经寻觅太久。
“1938年,这群生长在当时中国最繁华都市的青少年,在炮火中决绝地奔赴贫困之地延安,只因那里是中国革命的耀眼灯塔。温州是他们这次冒险途中停留的首站,也是停留时间最长的一站。父母曾简单说起过往事,如今我们在温州第一次看到确凿的历史资料与他们的口述互相印证,心中只有激动和震撼!”张岱是“小小”副团长张建珍的女儿,余晓晨是“小小”成员余康的女儿。
此番来温之前,她俩和其他几十位“小小”的孩子们,有一个共同的遗憾:“1936年就参加革命的‘小小’成员们,在长期战斗中经受了考验,他们一生有着各种艰难,但始终没有忘记当初出发去延安的初心,在各条战线上为祖国尽职尽责。如今他们大部分人都走了,我们下一代却不太清楚这些往事。”为了让“小小”的革命故事和精神流传下去,这些“小小”的孩子们决定为“小小”著书立传。近两年来,他们一直在努力寻找有关“小小”的历史记载,也去延安找过,但一直未能在国内出版的所有戏剧史中发现“小小”的踪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今年夏天,他们终于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发现——在温州著名戏剧文化学者、原温州市图书馆地方文献部主任陈寿楠编撰的内部资料《温州进步戏剧史料集》中,罕见地记录了不少“小小”在温州的踪迹。
于是,张岱和余晓晨作为“小小”的子女代表,火速通过温州市图书馆找到陈寿楠先生,在90岁高龄的陈寿楠盛情邀请下,张岱和余晓晨追随父辈足迹首次踏上温州的土地,开启了一段“收获满满”的寻根之旅。
也因为她们的到来,我得以聆听了“小小”的故事,这个故事没有因为“小小”抵达延安而结束,相反,它只是一个开始,后来的故事更精彩,并且至今还在不断丰盈。
小小文艺轻骑兵来温州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伟大的长征》《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艾思奇文集》《红楼梦》……上周四,温州市图书馆接收到523本珍贵赠书,它们是“小小”成员余康生前购置收藏的心爱之物,出版于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期间。
得知父亲的藏书平安抵达温州后,身在北京的余晓晨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一段文字:“父亲的藏书是他几十年心血所系,他的钱大部分都花在买书上了,很多书上有他的批注。如何安放父亲的藏书,一直是压在我母亲心头的一桩大事。这次让父亲的藏书回到当年他奔赴延安的第一站,让它们能帮到更多人,是我母亲的心愿和决定,前几天她专门和我一起把五箱书送到了托运部。”
当年,经中共党员殷扬介绍,16岁的余康与众“小小”成员带着艾思奇撰写的阐述马克思主义的进步书籍《大众哲学》,乘坐商船逃离上海奔向延安,两天后抵达温州(时称“永嘉”)。当时,中国北方港口及上海周边广大区域纷纷陷落,而地处国防最前线水陆要冲的温州,作为尚未沦陷的港口之一,发挥着沟通沿海各港口与抗战大后方的重要作用,成为了播撒革命火种的重要发源地。岁月轮转,如今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余康一生中最爱的书籍,再次携着他的印记来到温州,并把温州作为归宿。
一切仿佛是一个美好的轮回。
而余晓晨的母亲马少芝做出这个美好的决定,也是缘于今年夏天余晓晨和张岱的温州之行。
那是6月夏至时节,温州时有小雨,驱散着一天的暑热。地处温州五马历史文化街区的中山公园美不胜收,凤仙花、牵牛花、睡莲、米兰开得格外热闹。蒙蒙细雨中,余晓晨和张岱在陈寿楠的陪伴下步入园子,当她们看到当年父母在此住过的中山纪念堂仍被悉心保护时,感慨万千。而走出中山公园,就在公园门口十几米开外,居然看到了仍在营业的南洋照相馆!要知道,如今每个“小小”成员家族中,都保存着1938年6月“小小”演出后在南洋照相馆拍摄的剧装合影。更让人兴奋的是,从南洋照相馆出来朝西走5分钟,她们来到了五马街上的原中央大戏院门前,“小小”在温期间,曾多次在这里演出抗日救亡戏剧,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大众电影院,但是80多年前的建筑和牌匾仍旧保存在原来的位置。“我们一起拍照留念吧!”余晓晨和张岱开心得像个孩子,拉上带着她们踏寻“小小”足迹的陈寿楠,在巴洛克风格的原中央大戏院门前留下灿烂笑容。
“想不到以经商出名的温州人,把老建筑保存得这么好。”千里之外,马少芝很快知晓了女儿在温州的见闻,当时她心中为之一动。而此后几个月,温州人陈寿楠先生对待戏剧文化研究的初心和执着,让这位亦多年从事革命文艺工作的老人甚为赞赏,她最终做出向温州捐赠丈夫藏书的决定,因为相信:“温州人这么重视和热爱文化,这些书在温州将物有所值,书有所用。”
的确,陈寿楠先生不仅搜集资料的能力超强,更有着一颗传承文化的赤子之心。余晓晨和张岱在温州的三天里,陈寿楠悉心指导她们在温州市图书馆查证到诸多“小小”在温州的细节资料,在余晓晨和张岱回北京后,陈寿楠连续数月每天坐公交车到温州市档案馆继续寻找、查证与“小小”有关的历史。最后,老人通过手抄、复印等方式,整理出40多页史料并寄往北京,这,为“小小”的孩子们复原充实“小小”最初的革命经历提供了重要帮助,也让包括马少芝在内的“小小”亲属们深受触动。
翻阅陈寿楠先生整理的史料,再对照余晓晨和张岱送给我的那本中共党史出版社于1994年出版发行的《源远流长——延安青年艺术剧院、联政宣传队回忆录》(该书中收录的第一篇文章《小小文艺轻骑兵》,就是“小小”团长陆静对“小小”的回忆),往事逐渐清晰——
“小小”的前身是“我们的儿童剧社”。自1936年成立后,剧社成员不仅参加了上海的宣传救亡活动,还直接投入到抗击侵沪日军的武装斗争,小成员拓路牺牲时不满15周岁。
1937年,惨烈的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这场战役也打醒了更多中国人。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启蒙的“我们的儿童剧社”成员们,商议着离开上海去延安,根据“年纪小,队伍小”的特点,大家决定以“上海小小流动剧团”为名,于1938年4月28日悄悄离开了上海。这次行动对父母都保密,因为此前几个月他们也曾行动过,被家长在登船的十六铺码头阻拦住。
1938年4月30日午前,这些小小文艺轻骑兵来到温州,年龄最小的14岁,最大的20岁。经永嘉青年战时服务团副总干事胡今虚帮助,“小小”成员们住进了中山公园内的中山纪念堂里。楼上的一间大屋子,白天是他们排戏、练歌、学习、开会的地方;晚上,就男女分两边打地铺睡觉,成了集体宿舍。在温州期间,“小小”成员基本每天都有两个钟头以上的集体自我教育,大家共同研究哲学、经济学以及社会科学基本理论。在中山纪念堂楼下,“小小”先后开设了救亡室、歌咏班、萌芽读书班。
除了在中山纪念堂活动,“小小”更多是到街头演唱抗日歌曲、搞化装宣讲、出抗日壁报、在剧场公演,温州的教师救亡协会还有人陪“小小”下乡,到瑞安平阳等地为农民和驻军演出。根据温州当时的报刊记载,“工农兵学商”各界都很欢迎这些年轻人去演出,不仅时常有人在“小小”演出时向他们投下大量铜板,还有很多卖饭菜的民众看到他们来买饭不收钱。《浙瓯日报》记者在1938年6月的一篇报道中写道:“‘小小’以他们年轻的同志,薄弱的经验,幼稚的世故,能在恶劣的环境中住下了两月,能够抓住民众的心,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确实是不容易的。”
“小小”在温州期间,当时还只有9岁的陈寿楠就住在距“小小”驻地中山纪念堂不远的杨柳巷。那时,他常跟着姑妈到处看抗日戏剧,幼小的心灵深受影响。“身边每天都是抗日呼声,中央大戏院里挂满红色的抗日标语,民众爱国热情高涨得不得了,尽管我年龄小,还是能理解这种爱国情感。”这个生长在温州小康之家的男孩,从此有了最初也是坚持一生的志向:“以后我一定要报考上海戏剧专科学校,成为一名戏剧专家,用戏剧为国家和人民服务。”
用戏剧为国家和人民服务,这也是“小小”的行动方向。在温州期间,“小小”共演出20余场次抗日戏剧,极大鼓舞了民众的救亡热情,其中,“小小”集体自编自导自演的独幕剧《打》,在当时的温州引起广泛关注,《浙瓯日报》全文刊载了《打》这个剧本。有意思的是,“小小”在温州时,曾首演陈寿楠的中学老师夏野士创作的《守住我们的家乡》。多年后,当已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30余年的陈寿楠编撰《温州进步戏剧史料集》时,正是因为夏野士的关系,特别注意并收录了“小小”的史料。
作为温州戏剧运动开拓者之一,夏野士以炽热的爱国爱乡激情创作了他的成名作《守住我们的家乡》,呼吁一致抗敌,并专门指定由“小小”来首演。该剧于1938年6月22日在中央大戏院首演,《浙瓯日报》记者炽林在报道中写道:“短短十五分钟的独幕剧而博得四次拍掌,更是不容易。记得鲁迅先生说:‘做文章要一句一句地削,削去厚的皮,肥的肉,余下来才似骨一样的有力。’那么,野士的创作正合着这标准。但话要说回来,如果不是‘小小’剧团充满激情的演绎,又是另一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