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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彭思想节——自由派精英的山野集思会

【欧洲时报刘望山编译】成百上千位政商界领袖曾在阿斯彭研究院(Aspen Institute)研习。边享用美味的晚餐边探讨柏拉图真的能抵抗民粹主义吗?本文作者琳达·金斯特勒(Linda Kinstler)对阿斯彭进行了实地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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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阿斯彭思想节的logo。(图片来源:Aspen Ideas Festival官网)

辩论未始骂战先行:

民主并非社会最佳之选?

研讨会开始几周前,我收到了一份定制选集,要求我在抵达之前将选集内的文章各读两遍。我需要“远离俗世”,为开启一段“合作之旅”做好准备,还得通过邮件回答一份有关领导力风格的问卷调查。例如,我在“领导力之旅”中处于什么位置?我的组织面临哪些“最严峻的领导力挑战”?“用一句话概括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阿斯彭研究院的主体建筑是阿斯彭草地度假中心(Aspen Meadows)。这是一家四星级酒店,隶属于温德姆酒店集团(Wyndham Hotels&Resorts)。(据说伊丽莎白·帕普克曾说,如果阿斯彭研究院沦为一家五星级酒店,她会感到很伤心。看来他们逃过了一劫。)抵达后,我领到了接下来一周的日程安排,以及共同参加研讨会的领袖资料,可以说产业界和文化界的精英都到位了。有哥伦比亚肿瘤专家、空军官员、大学校长、英国投资经理、大麻产业主管、社交媒体主管以及来自纽约的特许学校基金会主席,这些人此前并不知道我也会出席。只要我保证不泄露与会人员的名字,就可以参加研讨会。开幕晚宴上,我们在享用鲈鱼、草莓馅饼和续杯畅饮的同时,认识了晚宴的主持人:艾米·德罗(Ami Dror)曾经是以色列特勤局的特工,后来成为了教育企业家;艾雅娜·汤普森(Ayanna Thompson)是一位莎士比亚学者和英文教授。一些学员告诉我,他们认为研讨会可以帮他们拓展人脉,让自己听起来和看起来都像个领导。然而,对我们很多人来说,这次经历的启发性远超想象。

晚宴后,研讨会正式开始,我们讨论了1647年英国内战时期发表的《人民协定》(An Agreement of the People)。这部宣言探讨了英国宪法的本质,如是否应该实行普遍的男性选举权,还是仅由财产所有人来投票,以免人民崛起并“抢夺所有财产”。汤普森为我们指明了讨论的方向:这本宣言讨论了谁是社会的参与者,我们可以把这些讨论搬到21世纪的美国吗?我们被分为两组,准备就此展开辩论,她说“我们要做的是脱离上下文,就事论事。”我随着支持捍卫财产的学员来到隔壁房间,讨论反对扩大选民范围的论点。社交媒体高管指出,从理论上讲,民主可能是个好主意,但它可能不会带来最佳“结果”。我们组选派了一位来自美国孟菲斯(Memphis)的教育顾问代表发言。“人之法应该成为地之法。”她以一种沉稳冷静、令人信服的口气这样说道。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为她强大的气场感到不舒服。就在这时,来自华盛顿特区的特许学校的倡议者、一位非裔美国女性插话说:“妈的闭嘴。”所有人都笑了。在汤普森的引领下,讨论回归了秩序。她解释说:“阿斯彭研究院之所以用一场辩论来开启研讨会,是希望告诉大家每件事都有多面性。”

我们是能够看到光明的天选之子,

还是仍在追赶阴影?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过了遍选集,疯狂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不平等?为什么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如此顽固?我们的世界怎么了?我们在这些文本中找答案。我们讨论了一段摘录的《共产主义宣言》,讲述了贪婪的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投资经理说:“读了这些后我想到了亚马逊。”我们经常讨论到岌岌可危的政治状态:霍布斯说自然状态下的人生是“污秽、野蛮又短暂的”,一位特许学校基金会的主席将《利维坦》的愿景比作“唐纳德·特朗普的就职演说”。虽然阿斯彭要求我们将这些书与现实生活与世界联系起来,但阿斯彭泡沫意味着,现实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当然,我们在休息时间也会用手机看新闻,不过世界的苦难似乎永远不会打扰这里的阿尔卑斯田园诗。

我们第一次排练《安提戈涅》时,墙角放着一箱老道具,我们开始讨论改编方案。“如果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呢?”“如果安提戈涅是Siri呢?”“如果合唱团是脸书群组呢?”一位估值顾问抱怨道:“我不想让安提戈涅死。”大学校长说:“好吧,确实有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版本,结局是皆大欢喜的。”讨论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试图使对话朝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这不禁让我思考,成为一位优秀的领导者,是否从根本上来讲,不过是有战略地、礼貌地组织语言。社交媒体高管说:“如果能有一段声明阐述咱们的理解就好了。”最终,孟菲斯的教育顾问建议我们将这部剧演绎成一场审判,一侧是安提戈涅,另一侧是克瑞翁。每个人都喜欢这种形式,我们不会照着剧本演,而是提取剧本的精华,将这部剧变为在法律与良知之间的仲裁(完整的法庭程序太复杂了)。做出这个决定后,我们便各自休息,几个小时后再次碰头,在充满阳光的露台上品尝葡萄酒。

据说研习这些著作后,我们将成长为被阿斯彭所崇敬的“价值驱动型”领袖。研讨会一般从早8时开到晚8时,不许逃课或窃窃私语,禁止在会场内使用手机。大家都一丝不苟,毕竟学费和食宿费高达1.135万美元。唯一能够使用手机的是一位单亲妈妈,也就是来自华盛顿的特许学校倡导者:她的儿子是一位体格高大的黑人少年,她总担心儿子能否平安到家。

我们反复谈到柏拉图的《理想国》。柏拉图是我们绕不开的话题,连研究所的餐厅都叫“柏拉图之家”。我们讨论柏拉图的洞穴比喻时,大学校长站了起来,画了一幅人类在洞穴里生活的画。这些人被火光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迷住了,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汤普森问:“这描述的是什么?”“假新闻。”大学校长回答称。只有开明的人才能逃脱并发现外面的世界。我们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最佳、最聪颖”之类的词是在腐蚀还是巩固社会?我们是能够看到光明的天选之子,还是仍在追赶阴影?基金会主席说:“问题在于,阿斯彭让你觉得看到了光明。”“不,”一位前特种部队官员说,“那不过是高原反应而已。”

阿斯彭教学法理应让你感到不适。有人给我提过醒,研讨会在重塑你之前,先要击垮你。到了第三四天,人们的围墙开始坍塌了,有人落泪了。犹太姓氏的哥伦比亚肿瘤专家坦承,他和家人移居美国后,“感到很安全”。但是当特朗普称赞那些在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游行的白人种族主义者时,她的妻子对他说:“我觉得让女儿跟你的姓是个错误。”说这话时,他哽咽了。我本想安慰他,告诉他我的家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却发现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

第四天,我们读了马丁·路德·金的《从伯明翰市监狱发出的信》(Letter from Birmingham City Jail),他在文章中谴责了“好人令人吃惊的沉默”。有几个人默默流下了眼泪。德罗问道:“我们是温和派白人吗?”“是的。”一位来自纽约的白人女性回答说,她是全球教育界负责人。之后,来自孟菲斯的非裔美国教育顾问告诉我们,她在阿斯彭附近散步时,曾三次被陌生人拦下问话。一位来自纽约的白人女性金融分析师说,他们或许只是出于好奇,而且他们的问题也无伤大雅。大麻界高管也是一位白人女性,她向金融分析师说,从没有人以相同的方式把她拦下来问话。她又对黑人女性说:“你来这里承受的风险是我所没有承受过的。”金融分析师并不喜欢别人暗示她是种族主义者,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投资经理转移话题说:“除了在明天推翻政府,我们有没有别的选择?”

这些行业大咖来自不同的政治派别,有民主党也有共和党,他们预测的政治动荡的程度,令我感到惊讶。虽然保持现状对他们都有好处,但大部分人都对未来感到悲观,有些人甚至担心会爆发民众起义。首席医疗官认为,我们正在经历的“脱欧”和特朗普等“冲击”,反而让我们的社会“更有韧性”。来自孟菲斯的教育顾问承认,自己是一名“末日准备者”,提前为社会动荡做好准备工作。她警告称,届时会有暴力事件发生,她需要确保自己有足够的囤货。讨论过程中,我们的话题不断回到社会濒临崩溃的感觉。

当周早些时候,我们研读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水手比利巴德》(Billy Budd)时,还在探讨如何平息员工的叛变。然而没过几天,我们又在讨论是否该参加即将到来的革命。(革命会否到来并不是我们的争议焦点。)我问其他人他们到底要反抗什么?他们会站在谁那一边?但是时间不够了,之前的讨论太费时了。我们喝咖啡休息去了,工作人员涌进来清理盘子。

拐点将至?

精英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民粹主义、反智主义和恶性民族主义动摇了阿斯彭的信徒。世界政治议程不再由阿斯彭的毕业生制定。阿斯彭研究院联合创始人莫蒂默·阿德勒(Mortimer Adler)曾说过,“就价值而言,柏拉图的真善美优于马基雅维利的财名权。”然而,被阿斯彭视为真善美的事物目前尚无制胜之处,研究院也不是毫无过错。在这里,名流与政商界人士随意交往,以至于他们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完成他人的工作。阿斯彭思想节和TED演讲一样,将政策制定变为一种娱乐形式,最有真情实感的表演往往得到最热烈的追捧。如此说来,它们助推重塑了数字时代的名流政客。从这个意义上讲,阿斯彭研究院既是政治解药,也是政治毒药。虽然它尚未为民粹主义时代提出解决办法,但它无疑是民粹主义抬头的原因之一。

研究院常务副主席、小布什政府资深人士埃里克·莫特利(Eric Motley)向我诉说了他的困惑:“那些将要摧毁美国民主根基的领袖,我们怎么才能不受他们影响呢?”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还是要有信心:研讨会将帮助人们应对这一“美国历史上的拐点”。

其他人则认为阿斯彭需要作出改变。2015年,阿斯彭的世界理念遭遇了最强有力的挑战。前阿斯彭学员、作家阿南德·格里哈拉达斯(Anand Giridharadas)在研究所发表演讲,受到了广泛敌视,即便他在讲话前曾要求人们原谅。“简而言之,阿斯彭的共识是这样的:这个时代的胜利者必须受到挑战,才能越挫越勇。但阿斯彭从未提醒他们少作恶。”他说,“有时我会想自己在阿斯彭到底在做什么……我们是在用集体力量挑战权贵,还是让一个不公正、不妥当的体系更容易被人接受?”他说,后来美国前国务卿玛德琳·奥布莱特(Madeleine Albright)冲他走过来,“委婉地驳斥了”他的讲话。他将讲话的内容拓展为一本书《胜者通吃:改变世界的精英》(Winners Take All: The Elite Charade of Changing the World),于去年出版。“如果你是2019年聚集在山丘的少数商界精英,你很有可能在历史中站到了错误的一边。”他告诉我,“接受泡泡浴采访可不是民粹主义时代的出路。”他承认自己也是阿斯彭世界的产物,所以才如此关心它的未来。(其实我本人也是阿斯彭世界的一部分,我在思想节遇到了高中、大学和研究所同学,还看到一位前同事接受采访。我为《大西洋月刊》供稿,而《大西洋月刊》是思想节的主办方之一。)不过,阿斯彭研究院面临一个比格里哈拉达斯更加根本的威胁:精英继续与精英会面,但他们正逐渐变得无关紧要。

正义已死,

杀死它的正是阿斯彭

研讨会和思想节应该是互补的。“它们相互平衡,”艾萨克森告诉我,“既要有亲密的、修道院式的体验,也要有非常公开的体验,这两种经历都很重要。一个稳定的分子应该由两个原子构成。”不同于行政研讨会的是,思想节并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波特菲尔德和我一起散步的两天后,他又有了一个新伙伴: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作为神秘嘉宾来到小镇。这对所有人都是个惊喜,哪怕是组织者此前也并不知情。连续多年拒绝邀请后,扎克伯格的Facebook团队忽然打电话来,希望在阿斯彭与观众互动。主持互动的是曾为Facebook提供咨询服务的法学家凯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这场互动仅对少数新闻媒体开放,其他记者都被排除在外。研究院传播部门的副主任艾米·德马里亚(Amy DeMaria)一把抓住我,让我以受邀者的身份闯过安保进入会场。我这才看到桑斯坦轻声问扎克伯格,能否“简单说说”他为什么要呼吁政府监管,是什么“激励”他这样做。扎克伯格屏住呼吸,转身面向人群。他的嗓音低沉而疲惫,面无表情。他说,解决社交媒体加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并非Facebook的特权,“这项工作超出我们的薪资等级了。”观众们忍俊不禁,鼓起掌来。

Facebook正与阿斯彭研究院合作调整阿斯彭教学法,“就传统领导力遭遇挑战集思广益。”参与者不再需要表演《安提戈涅》,不过就算他们需要表演,我怀疑他们不会像我们组那样高效,毕竟我们的组名是“九分钟安提戈涅”。我们将这场仲裁提炼为一系列问题:纪律比道德更重要吗?我们如何区分公正和不公正的法律?我们如何定义对与错?我们引用了选集中的内容来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设置了法官,将专制统治者克瑞翁置于法律的一侧,将反叛者安提戈涅置于良知的一侧。但是,对于谁应该赢,我们却莫衷一是。少数人认同克瑞翁,有人说,安提戈涅行事自私,只想着自己。我们本计划让扮演法官的人经过深思熟虑,在演出现场告诉我们他的判决。这时,投资经理再次举手:“我只想说,我们整整一周都在谈论政府,最终却将决定权赋予了某个人。”

他是对的。我们竟然犯了这样一个难堪的错误,于是开始补救。决定权不再交给法官,而是交给人民。我们不会让安提戈涅像剧本里那样惨死,而是选择杀掉被我们命名为苏格拉底的法官。表演那天下午,我们来到大理石花园,树荫下还有家酒吧,于是排练过程中我们都手捧着葡萄酒和啤酒。主持人到了以后,示意我们该开始表演了。我们推选的旁白往前迈了一步说:“我们聚集在这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在良知和法律之间做出抉择。我们的问题是:你想生活在什么样的社会中?”随后,安提戈涅和克瑞翁分别做开庭陈述,我们再一个个阐述自己的观点。法官下达判决时,我们手持雨伞大步迈向他,不让他说话。在将他“杀死”的时候,我们敷衍地喊道:“我们选择民主!”大家鞠躬谢幕时,响起了甲壳虫乐队的《革命》。正义已死,杀死它的正是我们。我们成为了阿斯彭领袖。

本文作者琳达·金斯特勒是一位伯克利作家,受阿斯彭研究院之邀参加了一期行政研讨会。

(《1843》授权《欧洲时报》专版;原文来自经济学人副刊《1843》,作者:Linda Kinstler,译者:刘望山,授权发布。英文原文请见《1843》官网 www.1843magazine.com)

(编辑:李璟桐)